目录
- 30 第二十五章 昔年多病
- 31 第二十六章 伤情荀倩
- 32 第二十七章 寒沙浅流
- 33 第二十八章 兰舟容与
- 34 第二十九章 著人滋味
- 35 第三十章 壅培未就
- 36 第三十一章 一帘风絮
- 37 第三十二章 丁宁深意
- 38 第三十三章 无情有思
- 39 第三十四章 犹抱寒蝉
- 40 第三十五章 邻鸡先觉
- 41 第三十六章 满院东风
- 42 第三十七章 十里柔情
- 43 第三十八章 把言闲语
- 44 第三十九章 云都随车
- 45 第四十章 洗妆真态
- 46 第四十一章 我亦多情
- 47 第四十二章 春恨八九
- 48 第四十三章 戎葵凝笑
- 49 第四十四章 镜花难折
- 50 第四十五章 兰苑未空
- 51 第四十六章 带风伴雨
- 52 第四十七章 惆怅此情
- 53 第四十八章 清寒攀摘
- 54 第四十九章 雾隐城堞
- 55 第五十章 两处沉吟
- 56 第五十一章 晴丝绪乱
- 57 第五十二章 蓬莱旧事
- 58 第五十三章 风老莺雏
- 59 第五十四章 孙仲谋处
- 60 第五十五章 怨怀无托
- 61 第五十六章 此意悠悠
- 62 第五十七章 穿林打叶
- 63 第五十八章 孤芳一世
- 64 第五十九章 隔院芸香
- 65 第六十章 拂水漂棉
- 66 第六十一章 不管盈盈
- 67 第六十二章 万事一身
- 68 第六十三章 风灯零乱
- 69 第六十四章 永日戚戚
- 70 第六十五章 苍山乱流
- 71 第六十六章 青瑟遥夜
- 72 第六十七章 何妨徐行
- 73 第六十八章 怳惊长嗟
- 74 第六十九章 孤高烈风
- 75 第七十章 几行归塞
- 76 第七十一章 机中论锦
- 77 第七十二章 渚云暗度
- 78 第七十三章 千丈晴空
- 79 第七十四章 密霭深树
- 80 第七十五章 长近尊前
- 81 第七十六章 花困蓬瀛
- 82 第七十七章 耿耿漏咽
- 83 第七十八章 老病寒塘
- 84 第七十九章 寒塘欲下
- 85 第八十章 流水西东
- 86 第八十一章 风动荼蘼
- 87 第八十二章 烟火人间
- 88 第八十三章 无赖穷秋
- 89 第八十四章 不与人期
- 90 第八十五章 无聊为伊
- 91 第八十六章 花开并蒂
- 92 第八十七章 边声四起
- 93 第八十八章 欲知方寸
- 94 第八十九章 不减春恨
- 95 第九十章 好伴云来
- 96 第九十一章 尊前青眼
- 97 第九十二章 重阴未开
- 98 第九十三章 九曲回肠
- 99 第九十四章 清香未减
- 100 第九十五章 南苑吹花
- 101 第九十六章 清歌断肠
- 102 第九十七章 目极伤心
- 103 第九十八章 香袖啼红
- 104 第九十九章 一庭凄冷
- 105 第一百章 红笺无色
- 106 第101章 锦书难据
- 107 第102章 梦魂俱远
- 108 第103章 几多幽怨
- 109 第104章 情极生怨
- 110 第105章 蓝桥路近
- 111 第106章 山重无数
- 112 第107章 沧海尘飞
- 113 第108章 禾黍高低
- 114 第109章 海棠正好
- 115 第110章 都门帐饮
- 116 第111章 天遥地远
- 117 第112章 升平守分
- 118 第113章 无处无愁
- 119 第114章 等闲辜负
- 120 第115章 灯照离席
- 121 第116章 无情燕子
- 122 第117章 春归何处
- 123 第118章 掩泣空向
- 124 第119章 韦郎去也
- 125 第120章 思君不见
- 126 第121章 峰回路转
- 127 第122章 翠尊易泣
- 128 第123章 遗钿不见
- 129 第124章 空带愁归
- 130 第125章 黄芦苦竹
- 131 第126章 云随雁字
- 132 第127章 此去难留
- 133 第128章 多情犹有
- 134 第129章 几番凝伫
- 135 第130章 人闲昼永
- 136 第131章 风雨无晴
- 137 第132章 浮生长恨
- 138 第133章 玉做人间
- 139 第134章 遍满春色
- 140 第135章 玉钩双燕
- 141 第136章 东风主张
- 142 第137章 手种红药
- 143 第138章 风入罗帏
- 144 第139章 寒禽衰草
- 145 第140章 岳钟冷梦
- 146 第141章 无言自愁
- 147 第142章 惊飙动幕
- 148 第143章 脉脉此情
- 149 第144章 山峦重叠
- 150 第145章
- 151 第146章
- 152 第147章 断肠疑破
- 153 第148章 愁入西风
- 154 第149章 怎不思量
- 155 第150章 绣被春寒
- 156 第151章 大厦如倾
- 157 第152章 经年离别
- 158 第153章 兴尽悲来
- 159 第154章 人何以堪
- 160 第155章 轻失花期
- 161 第156章 莫思身外
- 162 第157章 一饷徜徉
- 163 第158章 怎得伊来
- 164 第159章 红萼宜簪
- 165 第160章 仓皇北顾
- 166 第161章 桃李自春
- 167 第162章 一箭风快
- 168 第163章 伤离意绪
- 169 第164章 只凭芳草
- 170 第165章 小槛欢聚
- 171 第166章 登览关情
- 172 第167章 飞云过尽
- 173 第168章 五云深处
- 174 第169章 宿鸟未惊
- 175 第170章 幽梦初回
- 176 第171章 脉脉花疏
- 177 第172章 风疏雨骤
- 178 第173章 恨满金徽
- 179 第174章 晓色云开
- 180 第175章 脂车待发
- 181 第176章 琼枝玉树
- 182 第177章 锦字征鸿
- 183 第178章 造物乘除
- 184 第179章 有泪如倾
- 185 第180章 佳音噩耗
- 186 第181章 难寻红妆
- 187 第182章 极望天西
- 188 第183章 元嘉草草
- 189 第184章 汉旗翻雪
- 190 第185章 过得今宵
- 191 终章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 192 狗尾续貂-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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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邻鸡先觉
第三十五章 邻鸡先觉
前半夜是由春荣当值的,锦书在偏殿的墙角边上拉个毡垫子,半靠半躺的歇上两个时辰,毕竟刚入春,宫里熄了地炕,冷风从开着的半扇门里灌进来,就算裹着毡子还是冻得直哆嗦,看边上两个宫女也翻来覆去的不安稳,好容易到了子时三刻,就悄悄的进去替换春荣。
原想着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着眼坐上一夜就是了。于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边的地下一坐,傻愣愣的听着出气进气的声响,开始还好,可时候一长不免也犯起了睏,这才明白春荣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时分正是最凉的,太皇太后寝宫里不许摆毡垫子,侍寝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砖隔着老绿的春袍子,丝丝凉意直从尾椎骨直蹿上来,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会儿难敌睡意,床前没着没落的,也没个地方能借把力,只得侧身躺下来,刚要合眼,老佛爷翻了个身,立时就把她惊醒,这时只觉身上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头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这样的难捱,相较之下躺在毡垫子里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声荣儿,锦书忙爬过去,“老祖宗要什么,锦书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睁了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稍一顿问,“什么时辰了?”
锦书看那西洋小座钟,回道,“才刚丑正二刻,时候还早老祖宗再睡会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说了句,自己翻起来靠着床架子坐着,又合上了眼睛。
锦书轻手轻脚往月牙桌前去,从暖壶里提出小茶吊来,水是温的,入口正合适,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问,“老祖宗,还要么?”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复躺下,锦书替她掖实了被角,把茶盏收到桌上,重回床头边坐着,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后合,好容易听到第一声鸡啼,暗盘算着好歹寅正了,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又打了会子盹儿,全京城的鸡都开始吊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锦书看那西洋钟上的指针正对着五,已经到了卯时,晨曦映在玻璃窗户上,天微微的明了,估摸着老祖宗该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这一夜没睡好,只觉眼睛胀痛,眼皮子酸涩得张开了就阖不上似的,不过尚庆幸,这半夜的差总算是当下来了,半点差错也没有。
床上有了动静,锦书把两层帷幔撩起来挂在银帐钩上,对着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时了。”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见锦书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应道,“起吧。”
锦书亮了灯,一掀窗帘子,给外头廊庑滴水下的崔贵祥、张和全、刘保打暗号,那些人就领着一众大太监小太监准备请安了,锦书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头,高呼个“老祖宗万寿无疆”,卧房的门脸子打起一边,门外的人络绎进来,请安问吉祥,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开了。
春荣暗对她使眼色,让她回下处歇着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锦书抿嘴笑了笑,悄声退出去。寝宫的门大开了,阖宫上下也解了禁,提着袍子跨出门槛,脖子僵得转都转不动,一面揉捏着,顺着台阶下去,小宫女在月台下面冲她打招呼,一声“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锦书自嘲的勾起了嘴角,熬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当上了姑姑,虽然这姑姑当得悬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总算是脱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乐上一乐的。
崔贵祥压低声问,“还顺利吗?”
锦书躬了一下身,“谢谙达关心,昨儿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老祖宗呼吸匀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盏茶,一觉到天亮。”
崔贵祥连连点头,“这就好,人说万事开头难,你这头开得还不赖。赶紧上听差房,炉子上有你师傅给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着紧点儿还能睡上三个时辰。”
锦书应了,打着飘的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这叫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晤,等晤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的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梗米粥晤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蹄子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的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锦书捧着油包出了宫门,边走边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自己是慈宁宫的,没主子放差事不能随意往别的宫门去,只有盼着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贵喜伺候,到时候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抬眼一看,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她脑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怎么还能遇上!现在是进退不得,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
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的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的人出声了,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的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的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的袭来,锦书唬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凛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
不自觉的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坐在弹墨椅袱上,两边是灰鼠的椅搭,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沿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没有半分留恋,像是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原想着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着眼坐上一夜就是了。于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边的地下一坐,傻愣愣的听着出气进气的声响,开始还好,可时候一长不免也犯起了睏,这才明白春荣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时分正是最凉的,太皇太后寝宫里不许摆毡垫子,侍寝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砖隔着老绿的春袍子,丝丝凉意直从尾椎骨直蹿上来,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会儿难敌睡意,床前没着没落的,也没个地方能借把力,只得侧身躺下来,刚要合眼,老佛爷翻了个身,立时就把她惊醒,这时只觉身上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头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这样的难捱,相较之下躺在毡垫子里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声荣儿,锦书忙爬过去,“老祖宗要什么,锦书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睁了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稍一顿问,“什么时辰了?”
锦书看那西洋小座钟,回道,“才刚丑正二刻,时候还早老祖宗再睡会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说了句,自己翻起来靠着床架子坐着,又合上了眼睛。
锦书轻手轻脚往月牙桌前去,从暖壶里提出小茶吊来,水是温的,入口正合适,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问,“老祖宗,还要么?”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复躺下,锦书替她掖实了被角,把茶盏收到桌上,重回床头边坐着,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后合,好容易听到第一声鸡啼,暗盘算着好歹寅正了,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又打了会子盹儿,全京城的鸡都开始吊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锦书看那西洋钟上的指针正对着五,已经到了卯时,晨曦映在玻璃窗户上,天微微的明了,估摸着老祖宗该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这一夜没睡好,只觉眼睛胀痛,眼皮子酸涩得张开了就阖不上似的,不过尚庆幸,这半夜的差总算是当下来了,半点差错也没有。
床上有了动静,锦书把两层帷幔撩起来挂在银帐钩上,对着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时了。”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见锦书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应道,“起吧。”
锦书亮了灯,一掀窗帘子,给外头廊庑滴水下的崔贵祥、张和全、刘保打暗号,那些人就领着一众大太监小太监准备请安了,锦书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头,高呼个“老祖宗万寿无疆”,卧房的门脸子打起一边,门外的人络绎进来,请安问吉祥,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开了。
春荣暗对她使眼色,让她回下处歇着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锦书抿嘴笑了笑,悄声退出去。寝宫的门大开了,阖宫上下也解了禁,提着袍子跨出门槛,脖子僵得转都转不动,一面揉捏着,顺着台阶下去,小宫女在月台下面冲她打招呼,一声“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锦书自嘲的勾起了嘴角,熬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当上了姑姑,虽然这姑姑当得悬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总算是脱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乐上一乐的。
崔贵祥压低声问,“还顺利吗?”
锦书躬了一下身,“谢谙达关心,昨儿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老祖宗呼吸匀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盏茶,一觉到天亮。”
崔贵祥连连点头,“这就好,人说万事开头难,你这头开得还不赖。赶紧上听差房,炉子上有你师傅给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着紧点儿还能睡上三个时辰。”
锦书应了,打着飘的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这叫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晤,等晤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的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梗米粥晤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蹄子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的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锦书捧着油包出了宫门,边走边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自己是慈宁宫的,没主子放差事不能随意往别的宫门去,只有盼着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贵喜伺候,到时候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抬眼一看,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她脑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怎么还能遇上!现在是进退不得,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
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的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的人出声了,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的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的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的袭来,锦书唬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凛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
不自觉的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坐在弹墨椅袱上,两边是灰鼠的椅搭,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沿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没有半分留恋,像是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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