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飘过一团孜然味儿的风，串着几片烧烤味儿的树叶飘在春末的白云下，让人不由自主地思念水帘洞里的冰镇桃儿酒。

    这情景就连青翠可人的草地都炽热起来，仿佛有木炭在下面撩骚着一切可以发出香味儿的东西。

    在不远处的烧烤架旁，小白正专心致志地往一只冒油的麂子上撒孜然。

    躺在地上的孙小六感觉背后有点烫，于是翻了个身，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他看的是一本人类的书——自从多年前确定自己再也没办法修炼妖法仙术，他就开始对人类的一切产生兴趣，在他看来，他跟南儋部洲那些普通人类对“废物”这个词儿的感受肯定是相同的。

    毕竟在大多数情况下，东胜神洲原住民对南儋部洲原住民的唯一定义就是——食物，从某种意义上说，食物跟废物其实是一样的。

    南儋部洲正处在一个群雄逐鹿、战火连天的时代。

    东胜神洲也曾有过这样的时代，那就是一百七十多年前被孙小六干爹一手终结的千年战争，各部族长老们习惯称之为战国。

    在那个时代里，拳头就是真理，个人越强，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大，齐天大圣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则跟东胜神洲不一样的是，南儋部洲人类的战争里，个人所起的作用并不太大，哪怕是修炼道法或者技击术到人类极限，相当于妖怪中妖帅境的归真境高手，要想决定一场人数上万的中等规模战斗胜负也很困难。

    虽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高过归真境以上的人类都飞升天庭成了仙，不再管人间事，但研读了无数人类典籍的孙小六也能清晰地判断出来——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压根儿就不是个人的武勇，反而是那些个人武力并不高的普通士兵，成千上万的士兵。

    或者说，是指挥这些士兵作战的那些人。

    南儋部洲把那些人叫做——万人敌。

    很多年前孙小六曾经想过，既然没法修炼，那也许可以试试做个万人敌。

    然则很快他就证实这个想法是不现实的，如今的东胜神洲别说是没仗打，就算有仗打，也没妖怪真的会带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去玩儿攻城——妖怪们哪有那个耐心，排兵布阵那点时间两边儿大王早分出胜负了。

    南儋部洲的人类晋入归真境，稍微发力过猛就得渡劫成仙飞升天界，而那些练习技击术到人类极限，足以匹敌归真境高手的人，数量实在太少，就跟没有差不多，这种情况下，大规模的军队战斗就成了主流。

    而在东胜神洲的妖怪就跟他们不一样，境界突破妖帅晋位妖王甚至更高境界的大有人在，个人的修炼才是东胜神洲的主流，谁有那闲心去操练军队。

    也因此孙小六很早就放弃了做个万人敌的想法，转而把心思全放跟牢里那位人类学习技击术上来，再有闲暇，便看一些从南儋部州带来的人类典籍。

    老实讲，妖怪的智力水平跟其他种族相比实在是拿不出手，要说一句囫囵的妖语对一些妖怪来说都很艰难，让他们写书？别开玩笑了。

    所以孙小六也只有人类的典籍可看。

    孙小六手上的这本书，就是一个南儋部洲“书生”写的话本，写的是南儋部洲东部王国义国一位将军带兵灭妖的故事。

    故事不可谓不精彩，从那位将军幼年时父母被妖怪吃掉，他以孩童之身，如何用计除掉凶恶强大的妖怪写起，一直写到他终于手握大军，立志铲除天下妖孽，还人间一个朗朗乾坤，于是起兵开始远征东胜神洲妖界。

    刚开始看的时候孙小六还觉得故事不错，挺跌宕的，至于说一个小孩子杀妖的情节，孙小六觉得妖怪本来就笨，所以这段也还合理。

    但看到后面他就纳闷儿了，你南儋部洲的乾坤是不是朗朗，跟俺们东胜神洲的妖怪有啥关系？

    你们连年战争，饿殍遍野是俺们妖怪干的？

    这也太扯蛋了！

    还有，你把俺们妖怪写得跟难民一样皮包骨头衣不蔽体，你是几个意思？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孙小六合上手里那本托人从南儋部洲带回来的书，无聊感陡然袭来，他翻了个身，怪声怪气地叫道：“哎呀，好无聊啊！”

    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回复，平常都是作为应声虫而存在的小姑娘正在不远的烧烤架旁边专心致志地对付那只麂子，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

    孙小六逗逗小侍女的兴致顿时全无，于是把双手支在腮帮子上，呆呆地看着远处山下巍峨壮丽的花果山城，看了一会儿，更无聊了。

    “花果山好无聊啊！”他大叫起来。

    这回小白终于听见孙小六的哀嚎，赶紧把注意力从冒油的麂子身上转移过来，伸出手抹抹白皙的脸，脸上顿时出现四道黑印。

    小姑娘尤不自知，睁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孙小六。

    孙小六看着这张小花脸，不知怎么心情突然就好起来，坐在地上指着小白哈哈大笑。

    小白被孙小六笑得懵了圈，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是该继续自己的烤麂子大业还是到孙小六身边去问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无聊。

    好不容易等孙小六笑完趴在地上喘气的当口，小姑娘才嗫嗫嚅嚅地道：“小六你笑什么啊？”

    孙小六没有回答，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小姑娘提着小白裙一溜烟儿窜到孙小六跟前。孙小六伸手从她随身布兜里掏出一张手巾，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道：“小白，你不觉得花果山很无聊么？”

    说完他停了停，看着小姑娘又郑重地强调道：“花果山无聊，东胜神洲也无聊。”

    叫小白的姑娘毫不犹豫地摇头，这下好，刚擦干净的地方又黑了。

    这回孙小六倒没再笑她，反倒有点意兴索然。

    “算了，你个才一百岁的小妖怪懂什么。”

    一百岁的妖怪，或者说精怪，不管是从个头上还是智力上都跟人类八九岁小孩子差不了多少——山精野怪要超脱族类的桎梏修行，本来就极为缓慢艰难，尤其是智力，十年修行还不如人类的小孩读一年书。

    人类乃万物之灵这句话真不是胡说八道，妖怪们除了能活得比人类长点实际上没什么优势。

    但小白显然不同意孙小六对她的评价，瘪着嘴道：“俺怎么不懂了，你这些天架也不打了，烟囱也不堵了，天天抱着人类的书看，就是想去南儋部洲了呗。”

    说完小姑娘想了想又道：“爷爷说了，你就算把东胜神洲掀个底朝天都行，就是不准离开东胜神洲。”

    孙小六一听这话就焉了，却还是嘴硬道：“俺凭什么听他的。”

    小白笑了，这一笑真个儿犹如灿烂的春日里百花齐放。

    “因为他是你干爹呀！”小姑娘摇头晃脑地说完这句话，朝孙小六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跑向已经冒油的麂子。

    “俺亲爹都不管俺。”孙小六发泄似的冲小姑娘背影嚷道。

    “孙小六，今天你亲爹也救不了你！”一个野鸭子般的声音突然从半空传来。

    孙小六悚然抬头，就见五六道黑影嗖嗖嗖落到地上，他还没回过神来，眼前又是一道白影飘过，小白已经拦在他跟前。

    “龙猊你刚才说什么？”小姑娘满脸傲气地盯着面前几只兽头人身的家伙。

    孙小六这会儿才看清来的是谁，敢情是熟人——被他欺负熟了的人——据说是海里一只小龙上岸来撒欢时跟狮妖女王野合留下的种。

    为了提醒自己和别人他的血脉有多高贵，他给自己起名叫龙猊，意思是龙和狮子的后代，却没想到这个名字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人对他母亲的过往一目了然。

    每次孙小六看到他都很自然地联想到一条龙跟一只狮子在草丛里纠缠打滚的场面，都会忍不住想笑，这次也没例外，所以他开始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