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坐在水帘洞的台阶上，手上把着一盏冰镇的桃儿酒，久久地看着盏中的气泡不停地生出，又不停地破灭。

    水帘洞是他的寝宫，等闲不会有外人进来，不过这会儿，他下首却蹲着几只老猴子。

    孙马、孙流、孙崩、孙芭。

    四只老猴子，孙马孙流，乃是赤尻马猴，孙崩孙芭，乃是通臂猿猴。

    四只老猴子境界不高——最高的孙马也不超过妖圣境——却能在妖国身居高位，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五百多年前，花果岭顶上那块灵石轰然碎裂，孙悟空从里面蹦出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们四个，所以打那时起，他就拿他们当亲人。

    在那以前，四只同样并非胎生的老猴子已经领着一代又一代的花果山猴精，拜了几千年灵石。

    他们没有告诉猴子们为什么要拜灵石，只是在孙悟空出生以后，他们寻了个机会，领众猴拜孙悟空为花果山之王。

    赤尻马猴晓阴阳通人事，乃是三界万类中有数的智者，他们无需修炼到多高的境界，便能拿捏天地众生，花果山妖国的蓬勃壮大，跟这两只老猴子有最直接的关系；

    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天生合于宇宙法则，对法阵一道能无师自通，炼器制械无所不精，也不需要多高的境界，便能逆转乾坤，花果山军队的战力，有一半能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仿佛天生就是为妖皇而来，为妖界大兴而来。

    其实孙悟空进阶齐天大圣之后，就有些怀疑，他们四个拜了几千年灵石，无非就是在等他出世——这是已接近合道的修者心念，有时候比事实还准。

    尤其是最近这些年，虽然四只老猴子一直没说，但孙悟空越发肯定他们降生这个世界的目的。

    等俺么？

    何苦呢！

    齐天大圣仰头喝干盏中的酒，看着跟前四只各个凝神定气的老猴子，忽而一笑。

    “北境再增调千架炮车，千具守城弩，九千妖奴，俺不能把后背留给混血种。”他站起来，金箍棒在手中出现，变得又细又长，轻轻点在身后巨大的妖国地图上。

    四只老猴子没有应他，孙悟空有些不解。

    半晌，孙马才站起来，朝孙悟空拱手为礼，道：“爷爷，当真要跟天庭打么？”

    “已无退路。”孙悟空斩钉截铁地道。

    “可俺看爷爷似乎战意不坚。”孙流接道。

    孙悟空眉毛一扬，怒意上脸。

    现在天庭的消息已经传遍三界，他们都说齐天大圣是因为西王母的蟠桃宴没有请他，他才一怒之下反了天庭，这不过是天庭给自己扯的遮羞布。

    当初竖起齐天大圣的旗帜跟天庭叫板，天庭生怕魔族之后又多一个妖界跟他们对着干，所以遣太白金星来跟自己谈和，以那件东西为代价，求他息兵，他答应了。

    上天之后，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天庭始终不肯把那件东西给他，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玉帝老儿说的白话，那件东西根本就不在天庭手上，自始至终，那件东西都在三清手上，而三清压根儿就不知道下界有个叫孙悟空的妖怪想要这个东西，这才让他一怒之下，反了天庭。

    可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那件东西啊！

    真能得到，就算跟天庭打一场也没什么，但要是把东胜神洲打烂了也得不到呢？

    从数万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之后，三清确实不再怎么管三界的事，但那件东西事关天地秩序，若真的不能给他，那三清必会亲自出手。

    孙悟空清楚自己的境界，相当于天庭的大罗金仙，而且他有自信，除了玉帝那个外甥，满天庭的大罗金仙也没人是他的对手，可他毕竟只是大罗金仙，人三清可能是混元金仙，也可能是代表天道的无极境，但哪怕只是混元金仙，也硬生生高出他一个境界，而且这一个境界，怕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这一仗，打胜，自己可能会拿到那件东西，也可能拿不到；打败，整个花果山都完了。

    四万多猴子猴孙，数百万妖国子民……

    孙悟空的确坚定不了自己的战意。

    孙马孙流何等智慧，他们当然知道大圣爷在犹豫什么，当下孙马就道：“没有您，哪有花果山，哪有东胜神洲两百年太平，您想要的东西，俺们就算破国也要弄来。”

    孙崩性子最是直接，他朝孙悟空深深一礼，瓮声瓮气地道：“爷爷，就算把东胜神洲打烂了，还能比两百年前更烂么？别磨叽了，打吧爷爷。”

    孙悟空没有说话，久久地看着眼前四只忠心耿耿的老猴子，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挥挥手，收回金箍棒，道：“就这样吧，先给北境增兵。”

    说完这话，他闪身消失在水帘洞里。

    花果岭山顶，数十猴子和各族妖怪正盘膝而坐，心无旁骛地修炼妖法。

    孙悟空在半空中赫然现身，还没等他们发现，就口吐真言：定。

    妖怪们立时被定住，眼耳口鼻心身意尽皆失觉。

    山风徐来，带着初秋的凉意，齐天大圣站在那块已经跟普通石头毫无二致的灵石前，沉默良久。

    “你让俺生在这一劫，却又让俺有了牵挂。”他喃喃自语，“俺有了牵挂，你又想要俺死。”

    “你这个高高在上的混蛋啊！”齐天大圣抚摸着灵石粗糙的表面，一双长满红色毛发的手微微颤抖。

    山风变得更凉，却也更轻，吹在身上，几乎能感受到那丝丝缕缕的触摸，这触摸如此轻柔而宽厚，就像天地给他抚慰。

    一个声音随风飘来，“猴子。”

    孙悟空缓缓抬头，看向声音来的那处。

    他的目光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越过大海云雾，在云雾的尽头，便是十岛之心。

    “猴子，天道轮回，你亦在其中。”那声音说。

    “俺不在。”孙悟空摇摇头，目光迷离，“俺从一开始就不在。”

    “你在这世上，便在这道中。”那声音宽厚而慈悲，却又透着亘古的苍凉，“猴子，我历无数劫，洞明轮回，你从来都在道中。”

    “可这一劫俺不在了，也不能在。”

    “你执念太深，被遮了眼。”那声音没有一点情绪变化，说的话却让孙悟空浑身一颤。

    “您通天彻地，自然没有执念，可俺只是个妖怪。”孙悟空突然冲着天空嘶吼起来。

    那声音发出一声叹息。

    “三清已答应将那东西给你，可在这之前，还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