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十一月跟三四月没什么差别，气候适宜水草丰茂，天高云淡月白风清。

    当然，现在是白天，还没有月亮。

    花果山城朝南，面海，从南儋部洲过来的海船大多要绕行到南边儿，因为花果山妖国最大的港口就在花果山城南。

    从城门出来五十里，就是花果山海港。

    经过一百多年的建设，花果山海港已经很有些气象——整个东胜神洲南部、东部的货物进出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热闹非凡。

    海港最初是个村落，现在已经发展成一座小型的城池，就叫海港城，城里住着几万妖怪，这几万妖怪都靠海港吃饭。

    不过今天，所有在码头上卸货装货的妖怪们都只能暂时放下他们的生计，跪在道路两旁。在他们跟前横枪立马的，是全副武装鼻孔朝天的二十一行军。

    孙小六、孙冰、小白、人类刺客四人，走在二十一行军清理出来的通道上，通道尽头，是一艘即将开往南儋部洲的货船。

    来到舷梯前面，孙小六朝人类刺客深深一礼。

    “师父，传技十年，还没请过师父名讳。”他诚恳地道。

    人类刺客站定，回身看看孙小六，又看看孙冰，似乎在犹豫，但随即洒然一笑。

    “有鱼氏，后沙。”

    后沙，在人族中，一般族长才能在名字前面加上后字，后沙的意思，就是沙姓的族长。

    孙冰听到这个名字，眉毛一挑，道：“鱼国王族？”

    那人惨然一笑，道：“哪有什么族，我族五十年前已全被你灭了。”

    “两国交战，在所难免。”孙冰语气冰冷。

    孙小六担心再出什么幺蛾子，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双手递到后沙面前。

    “师父，天地之道，共分为三，道门修行，对人族最是便利，但师父经脉穴窍似有瘀滞，这丹药能助师父打通经脉，修炼道门功法。”

    他这话说完，小白孙冰一齐瞪眼看着他——这家伙啥时候又去水帘洞偷了这个出来？

    孙小六手中盒子里的，不用说就是大圣爷从兜率宫偷出来的九转金丹，不但能增加天仙寿数，还能打通凡人经脉，开启宿慧，甚至有那运气好的，还能立地成仙。

    这药对妖怪没用，对凡人却是极好的修炼辅助，孙小六早就想给师父一颗了，今天才算最好的机会。

    那人点点头，接过盒子，不再说话，转身走上舷梯。

    海船开始起锚，接着船工摇桨，缓缓驶离港口，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码头上，直到看见海船升帆，才转身离开。

    “哥哥，你真灭了鱼国王族满门？”

    “你嫂子是鱼国公主，鱼国二十八位王族尽皆在俺国中生息，五十年时间，现在他们家已经上百口子了，只不过俺让他们改了姓。”

    “为啥改姓，别人都以为你杀了人家满门。”

    孙冰突然停下脚步，又转身看着远去的海船，半晌才道：“在南儋部洲，有时候你表现得狠辣一些，才能符合那里的生存法则。”

    “那为啥你刚才不说？”小白还对孙冰刚才对后沙的态度耿耿于怀。

    “那人既然叫后沙，必然是五十多年前鱼国送往大文皇朝的那位质子后裔，俺找了几十年他们都不肯出来，想必他们一家对俺恨得入骨，俺又何必毁掉这唯一支撑他们的信念呢。”

    孙小六哑然，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俺觉得你这个话有点耍赖。”他嘟囔着道。

    ……

    花果山的海船基本上靠风力航行，但这里面还有点讲究。

    风帆是招风树的树叶打成浆浸铁丝麻做的布，经数百道工序制成，上面还画着能改变风向的法阵。

    ——这船就算无风的时候都能召来风航行，有风的时候就更不得了，一个时辰能跑上五六百里。

    从南儋部洲东海岸到花果山海港城，仅有一万多里海路，这船跑两三天就能到。

    而且，海船龙骨，乃是用分水木做的，哪怕碰上海啸也不会倾覆。

    ——这艘船是孙小六单独为后沙安排的，负责送他回到南儋部洲。

    后沙坐在船舱里闭目养神，仿佛周遭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离开南儋部洲十年，如今要回去，他竟然有点害怕，这并非近乡情怯，也不是无颜见父老，而是，他竟然发现自己对孙冰的憎恨，在这十年里已经被消磨了很多。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祖父和父亲的坟茔，也不知道回家以后，自己还可以干些什么。

    他从出生起，就开始学习仇恨——国仇，家仇，有鱼氏仅存一脉，两代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杀了墨国国王，是他这一生唯一要做的事。

    可十年前，当他偷偷摸上墨国国王的座船，跟着他来到东胜神洲的时候，他才知道墨国国王居然是妖怪，一个神通惊人，他根本没法杀死的妖怪。

    那时候，他就知道终自己一生都不可能报仇。

    绝望充斥他的内心，但最后他还是握着剑，朝孙冰后背刺过去，不是抱着万一的念头，而是想就此结束。

    就算有鱼氏的仇报不了，也就此结束吧。

    但他没想到，他居然活了下来，那位墨国国王不但没杀他，还让他教一只小猴子练技击术。

    从此以后，十年的朝夕相处，传习授技，他从孙小六身上，看到了妖的喜怒哀乐，妖的情义爱恨。

    那些曾经陌生又邪恶的妖怪，就这样有血有肉，让他意外地出现在眼前。

    妖也是生灵——这是他十年来最大的感受。

    可有鱼氏的仇呢？

    满门被杀，尸骨无存。

    祖父从大文国都回到有鱼故地，趴在王宫的废墟上哭瞎了眼。

    他最后郁郁而终，父亲长大以后，祖母告诉他有鱼氏的仇恨，给他看祖父的笔记，要他把这仇恨一代代传下去，直到墨国灭亡。

    父亲后来去了义国，凭着一身技击术闯阵杀敌，最后做到义国上将军，本以为可以带兵讨伐墨国，却被义国国君以篡国之罪灭门。

    自己逃出来，已经孑然一身，带兵灭墨已是不可能，那就去暗杀墨国君主吧。

    可墨国君主居然是妖！

    如果那位墨国的君主不是妖，只是人，我还想报仇吗？

    后沙问了自己三遍。

    然后，他打开手中那个盒子，从里面拿出那颗泛着金色光芒的药丸，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