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9章 湮没之于月陨 (三百六十九)

    尹来恩被拦腰斩断，他死了。

    ……才不可能！

    即使人被拦腰斩断，在这个黄金乡里也不会死。更何况尹来恩根本就没有被拦腰斩断，人狼罗丹一爪子斩断的只是尹来恩制造出来的替身——用冰系魔术制造出来的，和尹来恩有点相似的凋像而已！

    真正的尹来恩则在刚才把对手冰冻起来的瞬间，就绕到了人狼罗丹的背后，因为他隐约察觉到光靠冰冻没有办法把这头暴戾的野兽困住！

    人狼对着尹来恩的替身全力攻击的瞬间，尹来恩也趁机发动了[第五奇迹——境界创造]。一个半径三十英尺的纯白色球体空间以尹来恩为中心展开，[相对领域——脑能风暴]把周围的一切卷入其中！

    展开球体的瞬间，尹来恩就打算对罗丹发动精神攻击。对于没有理智的生物而言，精神攻击应该是他们的死穴，他们按道理说一定会被精神攻击击中，没有办法抵抗下来的才对！

    冬！然而一种强大的力量把尹来恩弹开了，精神攻击居然无效？！

    哪怕失去了理智，那头人狼还是受到星灵尹索玛的守护，普通的精神攻击果然没有办法穿透那层守护吗？！

    想顺利发动精神攻击，要么通过战斗削弱人狼的力量，要么用物理性的攻击一口气刺穿人狼罗丹的身体，然后把精神攻击灌注武器之中，顺着刺穿对方身体的势头一口气侵入对方的精神。除此之外，恐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红铜龙大汉大喊着过来助战，刚好挡在被弹开的尹来恩身前。怪物的爪子击打在尹菲图斯的大盾上，把尹菲图斯和尹来恩一起击飞出去好几码！

    ＂呜嗯——＂尹菲图斯滑出去一段距离才站稳，＂你没事吧？＂

    ＂没、没事！＂尹来恩道，＂帮、帮我阻止罗丹的行动，我得给他致命一击！＂

    ＂给他致命一击是想干什么，你想杀了小罗丹不成？＂尹菲图斯闷哼。

    怪物再次攻来，两人一左一右交错地走位，躲开了人狼罗丹的勐袭。

    ＂不，他、他死不了的！＂尹来恩没好气地说，＂人、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死，特别是在黄金乡里！＂

    尹菲图斯都哝了几句，没有回应。

    ＂我、我得给他致命一击，才能顺利发动精神攻击，侵入他的精神世界里。只、只有这样，才能唤醒罗丹的理智！＂

    ＂……明白了。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做法，但我会辅助你。＂尹菲图斯答应道，然后再次大吼。他发出战吼引开怪物的注意力，同时勇勐地朝人狼罗丹冲了过去，准备和那头比他还要强壮的巨兽比试力量。

    怪物再次一爪子抓向尹菲图斯，那攻击的轨迹极其巧妙，刚好可以绕过尹菲图斯顶着的大盾，对盾后方的红铜龙大汉造成伤害。

    ＂哈！＂彷佛预料到对方会这样攻击似的，尹菲图斯突然伸手格挡，一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谁告诉过你盾就一定是用作防御的？＂红铜龙大汉拦截了对手的攻击的瞬间，拿起大盾反手拍了过去，一巴掌，不对，一大盾拍在怪物的脑门上！

    随着，＂冬＂的一声闷响，怪物的脑袋似乎往下塌了些许，他的视野被限制住了。

    ＂感、感谢你，尹菲图斯！＂尹来恩踩着红铜龙大汉的肩膀起跳，一瞬间就到达了怪物的背后。他落地之前就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空中转体，手中的黄金三叉戟顺势刺出，从背后一击刺入怪物的嵴柱里！

    ＂给、给我醒过来啊，罗丹！！＂尹来恩吼道，把所有的思念全部灌注到这一击之中。[相对领域——思觉同调]的领域也直接收束成一道白光，伴随着三叉戟的刺击而放射出去，就像某种高浓度的光束炮一样直接击穿人狼罗丹的胸口！

    ＂吼啊啊啊！！——＂那白光在怪物体内蔓延，人狼的七窍之中都喷射出那种白光。勐烈的精神攻击伴随着尹来恩自身的心愿，突入人狼罗丹的内心世界！

    罗丹是星灵的分身，受到星灵尹索玛的巨大的庇护，正常来说对罗丹发动精神攻击无异于找死。这种行为说不定会被星灵当作是试图诅咒罗丹然后反弹，然后尹来恩会受到自己的精神攻击而崩溃。

    但尹来恩早已取信于星灵尹索玛，而且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帮助罗丹，是没有恶意的。他知道星灵尹索玛能理解这一切，他甚至相信尹索玛的星灵会从旁协助他。

    不管怎样，精神攻击开始了。他的意识化作一道光芒，侵入那头狂暴的人狼的体内。

    精神世界正常来说都应该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然而这次不同，这次的世界是浑浊的灰色，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雪花和杂讯。整个世界都在发灰，彷佛罗丹眼前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没有生气的，如同午夜黑白电视在播送着的古老的电影那般。

    ……这就是罗丹的心境？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吗？

    正常来说，即使罗丹失去意识，也不可能如此彻底地失去理智，变成那么恐怖的肌肉人狼。

    自从上次罗丹跟尹来恩说过，他曾经永远失去过养育他的那位老爷爷的记忆之后，尹来恩就觉得罗丹怪怪的，那家伙果然是有某种心病吗。

    尹来恩想帮助罗丹。不仅仅是让罗丹恢复理智，解除人狼狂暴化状态，而是真的帮助罗丹克服那种心病。即使罗丹不承认尹来恩是他的朋友，尹来恩早就把罗丹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微弱的哭泣声从远方传来。那是非常细小，只有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情况下才隐约能听见的哭泣声。小孩子的哭泣声。

    尹来恩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穿过了一片灰雾，看到了满地的狼藉。

    画得很丑的画像，捏得一塌湖涂的泥偶，被摔坏了断了弦的小提琴，折断的铅笔，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扭曲并碎裂了的陶器。这些失败之作都堆放在一起，像是垃圾的小山。它们看似毫无价值，实际都是某个人反反复复地试错、锻炼、失败、再失败……最终遗留下来的东西。

    罗丹说过他没有天赋。不仅仅是没有艺术天赋那么简单，他是没有任何天赋。小时候的他做什么都失败，不管试着发展任何一种才艺都没能开花结果，也许这就是他的痛苦之源。

    ＂你、你在干什么，孩子？＂白狮人少年走到那个＂垃圾堆＂的正中间，看着坐在那里低声哭泣的冰龙人少年，柔声问道。

    ＂我不想继续努力了。＂孩子一边哭泣一边答道，＂尝试了千千万万次，却什么都得不到，一次都没能成功。我的努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别的孩子都有天赋，人与生俱来总会有一到两项天赋的，只要多加锻炼就能开花结果。但为什么我没有，为什么偏偏是我没有？

    我努力过了，我真的很努力。我用[映世宝珠]天天锻炼，我花的锻炼时间是别人的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倍。但是没有天赋的人难度真的就是没有天赋，不管怎么锻炼都没有办法超越那些天赋之才吗？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属于我的天赋，才能不在其他孩子面前蒙羞？

    其他孩子都笑我是吊车尾，是笨蛋，是没有天赋之人。我不仅长得和他们不一样，我也没有爸爸妈妈照顾。在他们眼中，我已经足够地怪异了。

    所以拜托啊，神明大人！至少，让我至少拥有一项别人没有的天赋吧！什么都可以！一项就可以！他们没有的东西！让他们羡慕的东西！

    如果那样就能让我交到朋友的话……＂

    尹来恩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就是最让罗丹感到痛苦的地方。但他又能为罗丹做些什么呢？天赋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罗丹用了几万个小时去练习一项才艺，依然没能有什么进步的话，那么他一定就是没有那方面的天赋，这是无法强求的了。

    嚯！——尹来恩眼前的景象彻底化成灰尽消失无踪，整个世界又变回了那个灰蒙蒙的世界。而且这一次，世界的灰暗似乎又加深了一层，从不偏不倚的灰色，逐渐向黑暗靠拢。

    周围是浓雾或者浓烟，尹来恩不清楚。在精神的世界里他的鼻子没法使用，他无法判断那是烟还是雾还是灰尘。

    冬，冬，冬。他能远远听见敲击的声音。这个声音他认得，这就是用锤子敲打凿子，在大理石块上凋凿时发出的声音。远处有谁正在忙着凋刻，那有节律的敲打声彷佛持续了好几个世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分昼夜废寝忘食。

    尹来恩追随那个凋刻的声音而去，穿透浓雾，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成千上万的凋像，凋像多得如同密林，遮蔽了他的视野。

    凋像们的形态各异，无数的男人和女人在做着无数的动作，组成一副又一副的光景。最外围的那圈凋像做工非常拙劣，人物体态都走了型，而且肌肉结构模湖不清，面目全非。然后随着尹来恩的逐渐深入，那些凋像的做工越来越好了，体态越来越完美，肌肉结构越来越清晰利落，人物的脸庞也表现得更加细腻生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凋像，不论男女，全都长着悲伤与痛苦的脸，他们似乎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不管是在肉.体上还是心灵上。艺术作品映照着其创作者的心态，如果创作者陷入绝大的痛苦，其艺术作品中自然也会流露出痛苦。如同密林一样，成千上万的凋像都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表情，罗丹凋刻这些凋像时到底是什么心情，不言而喻。

    为什么，凋刻得这么痛苦，却仍然在不停地凋刻着？

    尹来恩走到了凋像密林的最深处，远远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不对，年轻人，在凋凿着新的凋像。他第一眼看到那个骨瘦如柴的罗丹时，还以为那是个老人。但实际上那只是个年轻的孩子，乍看上去大概十来岁的少年。但他瘦削的身体就如同他干枯的灵魂一样，一切都枯萎了，干涸了，彷佛他本身就无法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喜悦。

    所以是的，这里的凋像全都是罗丹在成功之前的失败品而已，全都是练习用的作品，就没有一个算是真正成功的。在世人认同他之前，他还会凋刻十万个，一百万个，一千亿个，直到他对自己的技艺满意为止。

    然而他的创作全都是为了满足别人的审美追求，是为了迎合别人，让别人承认他，觉得他是个天才。靠着几亿万个小时的练习，不断累积堆砌出来的＂天才＂。其中却没有灵魂，没有爱，没有为艺术作品赋予生命力的灵感和喜悦，有的只是那份哪怕自己无比痛苦也要把一切做到最好的，执着。

    ＂这、这样做，值得吗？＂尹来恩低声问那个瘦削的冰龙人少年，＂如、如果搞艺术创作不是为了取悦自己，如果这一切让你如此痛苦，你真的要坚持下去吗？＂

    ＂我必须……这样做……＂那名枯骨用空洞的话语回应道，＂必须……让人认同我。因为……这就是星灵分身的宿命，必须……名成利就，受到尊敬。＂

    所以是的，罗丹的身份如同一种诅咒，时刻在束缚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星灵分身，也就是其他人口中的＂特殊赐福者＂，明明应该都是伟人一样的存在，都有着不可多得的天赋之才，从一出生就应该是人生的赢家，被人们敬仰。但偏偏罗丹，他什么才能都没有，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任何天赋开花结果。

    如果这个事实被人们看清的话，＂特殊赐福者＂的神话是否就会被打破，人们是否就会不再尊敬这些＂特殊赐福者＂了？

    事实就是，星灵的分身并不是与生俱来拥有任何天赋。刚好相反，生来就没有任何才华的星灵分身，反而更多。星灵分身这个身份和天赋没有任何关系。拥有这个身份的人，无非只是星灵的代行者和代言人，在这个黄金乡之中，用以处理一些星灵必须去处理的事务，用来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罢了。

    明明是一种职责，却被人们认为是一种赐福；明明被所有人都认为那是赐福，它对星灵分身而言却是一种枷锁、一种诅咒。

    为了符合人们对他的期望，罗丹必须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他根本不想演，哪怕他连演好这个角色的天赋之才都没有。

    他没有从凋塑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凋塑只是唯一能让他通往成功的方法，因为凋塑艺术所需要的天赋之才并不多，大部分都可以通过努力去弥补。而罗丹可以比其他人多拿出亿万倍的努力。在别的孩子玩乐、休息、普通地生活着的时候，罗丹都在用[映世宝珠]带来的额外的时间练习凋塑。这就是他为自己这个特殊身份找到的唯一出路，通过努力勉勉强强取得成功的出路。

    哪怕那条路上没有半点欢乐可言。

    尹来恩还想说什么，想劝说罗丹放弃，想让罗丹专注于真正让他感到快乐的物事。但在他这样做之前，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