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5章 湮没之于月陨 (三百八十五)

    林中小屋内的布置和尹来恩想象的一样，简约但不简陋。他通过[映世宝珠]看过这间屋子的内部一眼，所以他并没有感到太吃惊。

    黄金乡里没有＂灰尘＂的概念，哪怕这个屋子被荒废了几亿年，其中也不可能落下半点尘埃。这里当然也不可能被蛀蚀、风化，房子意外地干净得很，连蜘蛛网都没有。

    按照星灵们原本的设定，黄金乡里的一切东西都不伤人、不害物，不害物自然是指白蚁不会蛀蚀木头，蜘蛛不会结网捕捉其他小昆虫，诸如此类的。这个世界的动物甚至全都是些人工智能，是由星灵们控制的，它们只是模拟普通的动物那样行动着，并没有真正的进食需求。尹来恩最喜欢黄金乡的一点就是，这里直接没有蚊子这种讨厌的昆虫。通过吸血来延续自己的生命的蚊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制造出来。

    ……扯远了。

    进入小木屋后，尹来恩看到一旁正在烧开的热水壶。锤勇士古达走过去，很自然地拿起水壶，给尹来恩泡了一壶茶。当他把红茶倒进杯中，端到尹来恩面前时，尹来恩甚至有一种错觉，古达根本不是与尹来恩为敌的，这家伙就像是款待朋友那样把尹来恩邀请到自己家中，为客人送上了一杯热茶。

    ＂那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你进去前敲个门。＂古达说道，＂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醒过来了吧。＂

    ＂在、在那之前，我必须保证我们所获得的情报一致。＂尹来恩很自然地拿起红茶喝了一口，甚至没有怀疑过茶里有下毒：＂你、你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吗，古达？＂

    ＂我大概知道。在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我被赋予这个世界的常识，然后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我知道这个黄金乡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我族人不会毁灭——至少不会因你光辉勇士而毁灭。我知道巫女的预言的错误的，因此我已经没有理由与你敌对。＂

    ＂……不，海、海之巫女的预言严格地说也没有错，她说我会为这个地方带来终结，但终结不代表毁灭。＂尹来恩答道，＂只、只是终结这个闭塞的状态，让吞世龙得到自由，大概也是让亚特兰提斯的星灵和外界取得联络，这种意义上的[终结]而已。＂

    ＂你也许是对的，我没有异议。＂古达答道，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他这个满身盔甲的骑士的外形就是圣灵的本体，他说过这盔甲连头盔都是无法脱掉的。但他却可以在头盔下方打开装甲板，露出一张嘴来吃喝，就挺神奇的。

    尽管，灵体不需要进食。他吃喝只是在模拟自己生前这些习惯而已。然而在这黄金乡里，又有谁不是这样呢？

    尹来恩喝完他的红茶，和古达闲聊了两句之后，就往房间里走。

    这间小木屋很小（相对于黄金乡里那些又大又豪华的屋子而言），但是它依然有着一个主人房和一个孩子房，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居住还是相当恬静舒适的。

    尹来恩推开门走进孩子房的时候，猫人少年弗里曼正伏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背对着尹来恩。

    ＂真是奇怪呢。＂弗里曼低声说：＂我明明这辈子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更加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生活过。但这个地方，这间屋子和这个小房间，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熟悉，彷佛我在这里生活过好长时间那样。＂

    ＂也、也许你真的有，就在另一辈子。＂尹来恩答道，试着把事情挑明。也差不多时候，让弗里曼认清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猫人少年没有回答，他可能多少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不明说出来。

    ＂所、所以，你认识古达吗？＂尹来恩又问。

    弗里曼被古达带走的时候几乎没有反抗过，彷佛猫人少年对那位银白圣灵骑士有着绝对的信任，知道古达不会害他似的。如果不是因为弗里曼继承了全部或者至少一部分的格尔达的记忆，他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说大叔他吗……＂弗里曼微红着脸，回避着尹来恩的目光，＂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总觉得那位大叔不会害我。

    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总觉得我以前和他一起生活过，总觉得…我在某个不属于这个黄金乡的地方生活过，然后被疼爱着。

    我知道这很奇怪。一切就像一场梦那样。但就是在这梦中，我也确实……过得很快乐。也许是我在黄金乡里也不曾体会过的快乐。＂

    尹来恩沉默不语。他不知道那名潜猎者少年格尔达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但从锤勇士古达这么珍视他的儿子这件事看来，格尔达这孩子在家里肯定是被看得十分重要，也许是被当作至宝那样呵护着。

    尹来恩也逐渐有了这种预感，古达之所以会化为圣灵再次出现在黄金乡，事情多少和格尔达有关。圣灵是美好愿望的化身，这种愿望往往是为了他人而许下的。

    自私的愿望往往不能称为＂美好的愿望＂——那只是一种＂欲望＂而已。

    从一己私利的欲望之中诞生的，往往只是邪灵，而不可能是圣灵。古达能变成这副圣灵的模样，证明他的愿望（极大可能）是无私的，只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自己。他还能为了谁？自然是，为了他儿子格尔达了。

    太好猜测了，实在太好猜测了。

    ＂我有时候会梦到这样的光景。我生活在类似原始社会的一个部落里。那里的生活其实挺艰苦的，缺衣少食。＂弗里曼叹道，＂在非常艰困的某些年月里，甚至有人会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然而那依然算是个理想的社会。没有犯罪，他们同一族人往往是互相爱戴，互相帮助的。

    其中确实依然有些黑暗的东西存在，有原始社会该有的陋习，但我可以说它并不总是那么糟糕。

    然后我……我有我的家。我家里有我的爸爸和爷爷，他们都很疼爱我。

    妈妈好像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总之爸爸和爷爷都很疼爱我，也从来没有特别地让我活得不自由。＂

    弗里曼能回忆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格尔达的人格和吞世龙阿努融合之后，果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汇入记忆的洪流里，化成吞世龙的一部分经历而永存。

    事实上，哪怕格尔达是吞世龙阿努的分身，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主次之分，格尔达这个分身也是阿努的主人格的一部分，就和弗里曼一样，就和曾经在这黄金乡里转生过无数次的，其他阿努的分身一样。

    ＂有时候我不禁这样想，也许那一边的生活更像是真正的生活，而身在黄金乡里的我只是在做一个无尽的梦。＂弗里曼继续说。

    ＂……你、你更喜欢那一边的生活吗？＂尹来恩又问。

    ＂如果是以前的我，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我确实更喜欢那一边的生活。在黄金乡里的生活对我更像是一种……折磨，一个噩梦。＂猫人少年苦笑，＂但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了。我遇到了大哥哥你，还有贝利他们，还有兰斯老爷爷……以及他给予我们的一切。我也爱这边的生活，我爱着这个黄金乡。这一边的生活也是真正的生活，我不会再否定它了。＂

    这回答让尹来恩很欣慰。猫人少年终究是喜欢上了这个世界，不再觉得黄金乡是一场噩梦。

    现实也好，黄金乡子宇宙也好，这一切都是真实，真实的一部分。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是虚假的，哪怕黄金乡只是一个灵体的世界。

    如果一切是虚假的，是阿努随心所欲创造出来的一场梦，那么他应该在这个世界里左右逢源，被所有人宠爱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经历过无数磨难才得到爱、得到人们的认同。

    那些没有价值的、虚幻的梦里，除了快乐就只有快乐。但真实的世界里，快乐之中也带着痛苦。没有痛苦只有快乐的世界，绝对是不真实的——尹来恩一直都如此深信着。

    ＂我想我准备好面对更真实的世界了。＂弗里曼低声说，＂黄金乡这边也是真实，是的。但它终究是别人的乐园，它果然还是不适合我。我想要到更真实的世界去，体验更真实的生活，哪怕那个世界比这里残酷得多。＂

    他下定了决心。

    ＂所、所以，真的可以吗？＂尹来恩最后问道，＂你真的愿意，放、放弃这里的生活，然后到另一个世界去？＂

    ＂如果那样做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话，是的。＂猫人少年答道。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是的，即使不愿意，尹来恩终究是要做出抉择。要么杀死吞世龙阿努，要么拯救并改变吞世龙阿努，让他不再是吞世龙。

    必须在这里二选一，才能阻止失落之城亚特兰提斯的自.爆，才能避免地球被自.爆的亚特兰提斯毁掉，把数亿、甚至可能是数十亿人的性命，挽救下来。

    尹来恩一直拖延，再三犹豫，但他终究是要走完这一步。黄金乡的时间流动和现实世界不一样，他也许还有几年的时间去缓冲，但他终究要走完这一步。

    而弗里曼似乎比尹来恩还更有决心一些，他在鼓励尹来恩做正确的事情。

    ＂但、但你还是在犹豫。＂尹来恩低声说，＂否、否则古达也不会出现，把你抢走了，对吧？＂

    ＂大概是那样吧。＂弗里曼苦笑道，＂那位大叔是我无意识地召唤过来的，也许正是因为我犹豫。也许之前出现过的那些奇怪的家伙，也是我在无意识之间召唤过来的，同样是因为我犹豫。

    我还没准备好终结这一切，还没准备好和你们说再见。也许正是因为我不够坚强，我们才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