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他的侧脸，我就在心里感叹，他老了！

    “没错，我已经老了……”迦尼夫叹息了一声，偏过头看我，满头的银色白发光泽黯淡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许多，“你也成长了。不愧是夜秀认的孩子……”

    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这一句话当面击中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眼前一瞬间就模糊了起来。

    “夜秀……我的孩子……”迦尼夫的声音居然颤抖了起来，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我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个位于卡拉迪亚黑暗面权力巅峰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脆弱而苍老的时刻！迦尼夫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如同街边上那些普通的落魄的丧子老人一样，呜咽着说：“这孩子，我居然都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迦尼夫的肩膀抽动了起来，他一向笔挺的脊梁在这一刻佝偻了起来，他居然垂下头，靠在我的胸口，双手扶着面前的一口黄金盒子，身子不停地颤抖：“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把她关在那座山崖下，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如果我不把她的孩子，我的外孙从她身边强行带走，是不是她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阻止她和里昂那小子的事情，是不是她就不会恨我……”

    迦尼夫拖着哭腔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呀，夜秀，她已经不在了，如果时间能倒退回去，我一定不会让她介入教团的事情，就让她在德鲁亚岛上，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过一辈子，多好……你说是不是，埃蒙斯？”

    我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扶住他颤抖的身子。

    “你是夜秀的干儿子，也就是我的干外孙，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亲切。”迦尼夫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拭干了眼角浑浊的泪水，说：“夜秀不在了，你就叫我一声外公吧，叫我一声听听……”

    我拼命眨着眼睛，想把模糊的眼睛睁清晰，想把眼里似乎无止境的泪水挤完，但我面前的依旧是一面越加朦胧的水色，我颤抖着喊：“外公！”

    迦尼夫立刻揽住我的腰，用头顶在我的胸口，发出受伤野兽一般的哀声。我能感觉到他的悲伤，这个可能是全卡拉迪亚最有权力的人，此刻就是一个苍老无助的老人。

    好半晌，他才抽噎着直起身子，深深地呼吸着，擦干眼眶里的泪水，他说：“他们拿走了我最亲爱的女儿，我们就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埃蒙斯，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幸而他没有再问我，而是喃喃自语道：“拿走了我最亲爱的女儿，我就要杀掉他们的父母，杀掉他们的兄弟姐妹，杀掉他们的子女，但不杀他们，要把他们吊挂在囚笼里，亲眼目睹这一过程，我要分几天来杀，让他们在等待中慢慢绝望。他们给我带来了这样大的痛苦，都该死，全都该死！全卡拉迪亚都该死！我要血，我要火，我要三十年前的那场风暴，再次在卡拉迪亚刮起来，刮起来吧，我要剜出每一个卡拉迪亚人的心脏，我让他们笑，让他们笑！让他们痛苦，让他们笑！”

    迦尼夫从讲台上悬浮了起来，近乎癫狂地咆哮着，伴随着他的咆哮，一团深沉的阴影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充斥在整座大厅，我首当其冲地被包裹了起来，只是刚刚一接触，我就感觉到汹涌的抑制不住的恶念和狂暴在这团阴影里纵横奔突，让我几乎忍不住地要发疯，要歇斯底里地杀光面前的一切。

    但这团阴影一闪即收，重新回到了迦尼夫的身体里。接着，迦尼夫晃了晃身体，轻轻落在地上，声音也同时变得威严而沉稳，似乎刚才那个脆弱的人，那个歇斯底里的人并不是他。他平静道：“雪莉，通知上面的军团长，下来开会吧。”

    很快的，陆陆续续有人走进大厅，人声也慢慢大了起来。那些军团长大多都带着两三个随从，一走进大厅，就几乎是本能似的，按照自己的立场分开站好。

    等到一个小时之后，所有的军团长和他们的随从都下到了这座大厅里。尤其是尤蒙冈德和芬利尔来后，阵营的表现就很明显了，以尤蒙冈德和赫尔为首的阵营里站着五六个军团长，以及他们的随从们，十五六个人；另一边是意气风发的芬利尔，虽然左眼很不和谐地蒙上了一片铁片，一道蜿蜒的伤疤横过他英俊的脸，但这却反而为他平添上了一丝雪狼般的的狰狞和冷酷，站在他身后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维达、弗雷、海姆达尔，还有几个之前没见过的生面孔，人数有二十多人，单看声势，似乎压过了尤蒙冈德和赫尔一头。

    除了这两个大阵营之外，其他的就只有两三个生面孔，游离在两个阵营之外，站得老远，灰头土脸，头都不敢抬，似乎被这两大势力倾轧得很厉害的样子。

    我想了想，站到了这几个生面孔旁边。

    迦尼夫清了清嗓子，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道：“教团最忠诚的战士们，我，大祭司迦尼夫，欢迎你们赴约而来！”

    场上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迦尼夫看看下面，点了点头，说：“我离开你们的视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我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一向都是大长老特拉梅西诺和洛基负责教团内部事务，也许很多这段时间新晋的军团长都没见过我的面，不过没关系，很快你们就会和我熟悉起来，我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说着，迦尼夫就呵呵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在我听起来却是那么地阴测测。

    “那么，各军团长先自行述职吧，我也听听，这两年来，你们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迦尼夫笑着说。

    按照军团顺序，第一个述职的是芬利尔的第一军团“毁灭之雷”，之后是赫尔的第二军团“审判之箭”，在之后是尤蒙冈德的第三军团“征服之锤”，但芬利尔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于述职，我没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往年的那些内容。不如就有请我们的第四军团长，埃蒙斯将军讲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吧。”

    芬利尔一开口，所有的人都偏过头来看我，不少人发出了蚊子般嗡嗡的议论声。

    “矛头指过来了。”费恩在我耳边小声提醒，“稳住阵脚，不要上他们的当。”

    我平静地说：“由我开始？似乎这与教团惯例不合。芬利尔神使未免太过错爱了。”

    芬利尔立刻笑了起来，说：“在埃蒙斯将军眼中，居然还会有教团惯例这种东西？我真是孤陋寡闻了……既然埃蒙斯将军性格谦虚腼腆，不愿意于人前炫耀，那么就由我来替将军阁下宣扬一下吧。”

    说着，芬利尔从黑斗篷下面掏出一叠羊皮纸，慢条斯理地读了起来：“埃蒙斯将军的第四军团，这两年来大力发展生产，广纳流民，扩充军队。截止上个月，第四军团除原本下辖的第七、第八大队之外，更增设重步兵大队一支，骑兵大队一支、还有专门的攻城武器大队，远远超编一倍多！这还没完，依托其招揽的第七军团叛徒，第四军团设立武备研究院，秘密制造一系列秘而不宣的神秘武器，比如他身上这身奇怪的盔甲……擅自扩军，擅改惯例，容纳叛徒，如此种种，早已超出了教团教规所允许的范围！埃蒙斯将军，如今在众多同仁的面前，难道你不打算对此此解释一下吗？”

    芬利尔的话音刚落地，立刻就在这座大厅里引爆了一片嗡嗡的讨论声，站在我身边的那几个生面孔军团长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地马上就退后了一步，和我拉开距离。

    擅自扩军，擅改惯例，容纳叛徒，这三条每一条都是逐出教团的大罪，尤其是容纳叛徒这一条，教规里清楚写了纳叛者，与叛教者同罪！那可是要三刀六洞，上火刑柱的大罪。连迦尼夫都皱起了眉头看向我。

    我冷冷笑了笑，还好老子来的时候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我从黑斗篷里掏出同样的一沓羊皮纸，当着所有人的面抖开说：“既然神使大人那么热心地替我述职，不如我也替神使大人述职一番吧——仅去年一年，神使大人的第一军团‘毁灭之雷’便擅自调用审判使，对我，以及我的手下进行了一共十七次的刺杀，就我所截获的情报来看，事实上你们一共策划了五十四起，其中有三十七起被我们事先觉察破获；仅去年一年，神使大人便向我的第四军团渗透进间谍五百六十八人，造成集体中毒事件三十三起，大小火灾六十四起。此外，更煽动我部大小规模叛乱共七起。这是自从两年前，神使大人煽动策划的雷切尔叛乱之后，连续两年企图瓦解我第四军团了，作为咱们教团的首席神使，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大人在过去一年里，在教友同仁身上所下的工夫。”

    一言既出，又是哗然一片，尤蒙冈德阵营的军团长们立刻警惕地退后了一小步，赫尔的脸上更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迦尼夫锋利的目光已经刺向了芬利尔：“埃蒙斯说的都是真的吗？煽动叛乱、破坏、刺杀……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同仁？”

    我看到芬利尔脸颊旁的汗都下来了，他的身子依旧站得笔直，但脸已经变得有些苍白，“我全都是为了教团好！埃蒙斯其心颇大，留着他始终是我们教团的隐患……”

    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平地轰然响起的一声怒吼打断了。

    “住口！！！”

    是迦尼夫，他此刻飘在了讲台的正上方，满头灰白的银色长发四下飞舞，白色滚边黑斗篷被狂暴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

    “芬利尔，你给我跪下！”迦尼夫怒吼道。

    就在这话音刚落的瞬间，侧面一个裹在黑斗篷中的瘦弱的身影忽然上前一步，半跪在地面上，惶急道：“大祭司，手下留情啊！”

    那声音，居然是特拉梅西诺的，为什么会是特拉梅西诺？

    “念在我追随你多年的份上，不要杀芬利尔！”特拉梅西诺的声音慌张而软弱，“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个消息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消息都要震撼，我差点被这句话冲了一个跟头。芬利尔居然是特拉梅西诺的儿子？！难怪一直以来，特拉梅西诺都站在芬利尔那一边。

    我看了一眼芬利尔，这个家伙也僵在了原地，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整个人的锐气迅速地流失，像一只仓皇落水的猫。

    迦尼夫身边汹涌的气流慢慢舒缓了下来，他飞扬的头发也慢慢落了下来。特拉梅西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

    我这时才注意到，特拉梅西诺比起两年前帕拉汶城下的那次见面，要虚弱了不少，也枯瘦了许多，似乎他的生命力在这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就被压榨和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迦尼夫虽然不再外放出那慑人的声势，但始终都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威严气场包裹着他，那是一种居上位者的积威，似乎压抑了这么多年，终于爆发了出来。他冷冷道：“你追随我这么多年，没错。但你心里的那些心思，我还是清清楚楚的。之前我在德鲁亚岛上闭关潜修，教团的事情都交由你和洛基负责，但你们似乎没有给我什么满意的答复。倒是两年前，你擅自召唤火焰神梅迪乌斯，致使圣殿几乎崩溃，差点毁了我们教团的大计，这倒是让我吃惊不小啊。”

    特拉梅西诺听到这句话，居然身子一僵，很绝望地拜俯下去。

    “算了，这件事，我暂且不追究。”迦尼夫冷冷道，又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芬利尔，说：“芬利尔，你的事情，我也就算了，只是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滥用审判团的权利谋私的话，我就废了你的功夫，把你逐出教团！”

    芬利尔低着头，退了回去，一句话不说。我知道，此刻，这个骄傲的芬利尔不管从里到外，都受到了不可弥合的重创。

    “至于你，埃蒙斯！”迦尼夫的眼神扫到了我身上，居然让我的心猛地一跳：“刚才芬利尔说的，你擅自扩军，擅改惯例，容纳叛徒的事……”

    我紧张了起来，刚才不是收拾了芬利尔一伙吗，怎么突然又来找我的麻烦了？我这个刚认的外公到底是什么个打算？

    这时候我听到费恩在我耳边悄悄说：“别紧张，大祭司的面颊上抬起皱，眼睑收缩，他对你没有恶意。”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

    迦尼夫跟着说：“擅自扩军和擅改惯例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年轻人总有些锐气，何况你也是为了教团好。只是你要谨记，约束好自己的手下，要让他们时刻保持对我教团的忠诚。但是容纳叛徒的事情就非同一般了，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费恩蚊子般细微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大祭司脸部两侧表情不对称，他的严厉是伪装出来的，他在要你配合他。”

    我马上点点头，说：“方才神使大人说我容纳叛徒，说的应该是原第七军团，第十四大队的克雷斯一干人吧。我容纳他们，是因为当我还是一个普通的诺德村民时，他们就是我的同乡；当我成为教团的朝圣者时，他们就是我一同在基地训练的伙伴和战友；当我面临基地内乱，部下叛乱时，他们及时出现，并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帮助我平叛，掌握大局，这就是我容纳他们的原因！”

    我扫视了一下场上的军团长们，接着说：“但是我从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叛徒的，我所知道的，是第七军团长弗雷，铲除异己，阴谋内乱，勾结诺德政府军，甚至亲自出动精锐，一举屠杀了我曾经第十四大队的绝大部分战友，更致原十四大队大队长埃德加将军，帕米中队长罹难，甚至没有给出一个理由！事后却又百般掩饰，更出动第七军团大军，趁我回师平叛之际，百般阻挠，沿途追杀，害死我第四军团最忠诚和最优秀的战士上千名，更在之后无数次参与和发动对我第四军团的破坏和煽动！相比之下，我不知道所谓的教团叛徒，究竟是对教团兄弟刀兵相向、逼入绝境的弗雷将军，还是我部下拼死反抗、维护大义的克雷斯！”

    “你放屁！”弗雷怒吼起来，黑斗篷一掀，就从下面拔出那把金光闪闪的长剑来：“谁不知道你埃蒙斯早就心生异向，我今天就替教团铲除你个大叛徒！”

    我冷冷笑了笑，开启了机甲的一百倍出力。